第五十五章：設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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昆侖的繁華與恢弘一如往昔。但這一次，瑤光卻已經能夠應付自如。
其實她不是不能做到，只是以前的她不需要也不屑於去做。
明允看著她明麗的臉龐上那清淺的笑容，雖然透著疏離與淡漠，卻不似往常那般的冰冷和傲然。至少，不會讓一般人覺得如此。
她永遠有著能讓人驚嘆的地方。對此明允從不懷疑，只可惜她那些太多的不為人知的一面，恐怕會隨著他們之間的這份婚約就此埋葬吧。
他知道她的美好註定不會屬於他。
儀元殿內人來人往，瑤光倒是好耐心地一一應對。
其實她本來只是過來找明允說些事的，哪裏知道他這裏早已是人滿為患。
不管出於真心還是假意，至少看到昆侖與三清的面子上，來道賀的人是絡繹不絕。
“是不是覺得還不如待在鬥宿宮裏？”明允好不容易瞅準了一個間歇，見縫插針地與瑤光說起來話。
“也還好。”瑤光回了他一個淡淡的笑容。
雖然他們之間的婚約還未正式公布，不過基本上已是人盡皆知。是以不管出於何種緣由，瑤光與明允幾乎天天見面，不過大多數時間都是明允去鬥宿宮找她。因此當今天瑤光踏進儀元殿之時，明允的眼眸中著實是亮了好一番。
仙界的人向來有眼色，一見瑤光來了儀元殿，大多都目光暧昧且了然地看了看他們，然而一個個的都站起了身準備告辭。只是離去之時免不了要說些什麽類似於“希望早日喝到兩位喜酒”之類之類的話。明允自然是含笑著應著，滿面的春風掩都掩不住。瑤光立於他的身旁，只見他本就已是俊美不凡的容貌映著白亮的日光，洋溢著難言的喜悅和欣愉，愈發地熠熠生輝，光芒耀目，卻一下子恍惚了她的雙眸。
瑤光默默垂下了眼簾。
其實，她並不懂得真正的男女之愛，尤其是這仿佛少年間那般不加掩飾而又純粹熱烈的愛，是世間最為理所當然的風花雪月。而她與墨玄之間，卻無一不是苦苦地壓抑隱忍，悲傷莫名，如何敢輕易言愛？
瑤光的心底泛起陣陣苦澀。
所謂情愛之甜蜜，她不曾稍知，情愛之苦，卻已遍嘗。
所有的一切都註定了她無法去回應明允的這一份感情。
明允一回頭，恰好就看到了她眸光之中的那一抹暗淡，眼底的笑意全收。
“瑤光？”
“啊，什麽？”
“你怎麽了？哪裏不舒服嗎？好像臉色不太好？”明允此刻已然是很關切的神情。
“啊……嗯……”瑤光一時無措。
要說不舒服，她到確實有幾分不適。自從來了昆侖以後，她總是很難入睡，一睡著就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，然而睡醒了，夢的內容她卻又全都記不得了。
“是不是真的哪裏不舒服？”明允的語氣一下子就急了。
“啊……也不是。就是有些睡不好罷了。”瑤光見此狀立刻說道，“別擔心明允師兄，只是有些多夢而已。”
“是這樣。那要不要喝些寧神茶？對了，師父那兒有中岳的石菖蒲，等會兒我去幫你要點來吧。”
中岳即為嵩山。據說嵩山之上有一種石頭，上面專長石菖蒲。此種石菖蒲一寸九節，凡人吃了可以立馬長生不老，神仙服食則大大有益於內功。
“那怎麽行？檀曜掌門想必也是用它來凝神歸心以益氣延年，而且世人皆知中岳的石菖蒲珍貴非凡，我不過是有些失眠罷了。石菖蒲就免了吧。”
這中岳的石菖蒲實在貴重，瑤光可要不起也用不起，左右不過是有些睡不好罷了。否則回頭要是傳了出去，還以為她是能有多嬌貴呢。
想到這裏瑤光的眉心不由得又糾結了一番。
這幾日來各種傳言也已經夠多得了，恐怕也不怕再多這麽一條了。
明允待她向來是不錯的，此番見面更是殷勤周到地無以覆加，瀾依對此都不知道打趣過她多少回了。然而瑤光心裏卻是受之有愧，內心不可謂不煎熬。
之後瑤光與明允便聊了些天，卻都是些無關緊要之事。這幾日來他們之間的相處莫不如此。看似親密，實則疏遠。瑤光自然知道自己在回避什麽，然而明允……
瑤光不想去探究。
人非草木孰能無情，可惜她的心早已在別處，能留給明允的，只能是無法言喻的感激和愧疚。
午飯過後，瑤光回到了鬥宿宮。
還沒走到自己的房間，就看到千落在等她。
瑤光心神不由得一凜，她知道千落一定是來告訴她，她師父不日就到。
自從出了三清之後，瑤光便再也沒和墨玄聯絡過。她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出的關，又會在什麽時候來昆侖。
“瑤光，掌門師叔他……兩日後應該就到了。”千落的語氣頓了一頓，但最終還是沒再說什麽。
“好，我知道了。”瑤光面無表情地回答道，“到時可要明允師兄與我一起前去迎接？”
“那樣也好。”千落點點頭，“對了，我看你最近似乎神色有些不好，可是身體不舒服？”
如今這樣的情形，對瑤光來說無異於是煎熬。別人都以為她該是人逢喜事喜上眉梢的，只有她自己清楚這心裏能有多苦。
千落就怕她是在兀自強撐。可是如今除了她自己之外，還有誰能幫她熬過這一關呢？此生早已註定沈淪，無法救贖，亦不求救贖。
“不，沒有。”瑤光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臉，“只是有些多夢罷了。”
“多夢？”千落皺了皺眉。
神仙通常並不怎麽做夢，特別是修行時日久的神仙，一旦有夢，必然會是某種預兆。
不過瑤光畢竟還未修得仙身，偶爾會做夢應該也不打緊。
“要不要點些香？應該會好些的。昆侖與我們三清不同，想必你是註意到了。”千落建議道，“不過這鬥宿宮裏似乎點著香呢，就不知是何種香。我對這些倒不怎麽了解，若是玲瓏在就好了。趕明兒你可以問問明允，讓他給你找些安神寧心的香吧。”
“嗯，也好。”瑤光斂著眉眼，還在想那些夢，神色恍然，沒有留意到千落眼底的憂慮。
別人可能看不出，然而千落卻能察覺到瑤光近來的心緒似乎有些不穩，時常恍恍惚惚的。不過這也在所難免。她到底還那麽年輕，而在感情的事上，又有誰能淡然處之呢？
關於進來多夢之事，瑤光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。按說她自從去了三清修仙以來，就不曾再做過夢。而且此次夢中的情形又著實詭異，盡管她記不得具體的情節，卻總是會有些模糊的影像不時撞入她的腦海。而每每當她想要細想之時，偏生就頭疼欲裂，什麽都想不起來。
瑤光回身看了看自己的房間。
“怎麽了瑤光？”
千落見她目光有著幾分疑惑，還有著幾分深思，不知道她這是在想什麽。
“沒什麽。只是我覺得最近做的這些夢都有些奇怪。可至於哪裏奇怪……我也說不上來。”瑤光搖了搖頭。
她總是無法記得夢中的情形。
“或許是你這幾天心裏有些……思慮罷了。別想太多，一切都會好的。”千落寬慰道。
“也許吧。”
瑤光知道多夢並不是什麽好事，尤其是她的那些夢如此詭異。不過眼下她卻不知該把這事兒與誰說。
這麽些年養成的習慣，早已潛移默化地滲進她的骨血中。往後，她只能學著如何獨自去承擔此生所有的禍福安危。
傍晚時分，正值日落。三清的晚景絢麗、寧靜深遠，見之叫人沈迷，使人心安。昆侖的落日則十分壯闊，卻隱隱帶著幾分盛大的蒼涼和蕭疏，悲從中來，憂思不盡。
瑤光立於鬥宿宮的最高處，天地廣袤，落日溶金，萬古長空，悠悠歲月，說不盡，道不完，皆成愁。
在她今後漫長的人生中，不再是三清如詩如畫清麗飄逸的景致，而是眼前這延綿不絕橫亙千裏的巍峨昆侖。
但她知道，她會習慣的。
夕陽下，瑤光看著那個朝自己漸行漸近的身影，就仿佛是看著他在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生命。
即便是離得那麽遠，她也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眼眸之中的光亮，比此刻的落日還要輝煌。
瑤光怔了怔，而此時的明允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，正擡頭朝她的方向望來。瑤光見此，心裏卻一陣慌亂，下一秒便閃了身影，待明允完全擡起頭來時，那裏早已空無一人。
瑤光閃回了房間，她不知道自己剛才是怎麽了，只是莫名的心慌不期而至。
她明白做出選擇的那個人是自己，卻為何會如此的心慌？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會就此終結與荒蕪。
剛喝了杯茶平覆了心情，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。
瑤光知道那是明允。
“瑤光。”
一開門，便是明允那張美得過分的臉，雙眸中灼熱的笑意不減分毫。
“明允師兄。”瑤光此刻的笑容亦是滴水不漏，“這個時候過來，有什麽事嗎？”
“大事倒沒有。只是早上聽你說有些睡不好，石菖蒲是沒有，不過有些寧神茶，你喝了會好些的。”
“明允師兄……”瑤光一時無言，他對她總是這麽上心，然而，她又何以為報呢？
瑤光沒再說什麽，而是側身把明允請進了屋。
“看來瑤光你正好在品茶，我來的正是時候。”
“是啊，明允師兄，請用茶。”瑤光替明允沏了杯茶，雙手遞過。
“你要是不總這麽客氣，就好了。”
“哪裏，”瑤光說著，便在他身邊坐下了，“我總勞你費心。”
“怎麽會，我可求之不得。正好，你趁現在喝一杯吧，今晚就能睡好覺了。”
“好。”瑤光從善如流。
“對了明允師兄，這鬥宿宮裏平時燃的是何香？我好像從來都沒聞過這種香。”瑤光一邊沏茶，一邊問道。
“你們三清平日裏不點香嗎？”
“是啊，不常點。只有凈心殿裏常年焚香。”
“原來如此。這鬥宿宮裏的香叫‘玉紅’，是特別經過調制的。聞之可使人心情舒爽愉悅，一般有客人來我們都會點這種香。怎麽了？是不是聞不慣？若是聞不慣我叫人幫你撤了這香。”
“不是，當然不是。我只是覺得這香聞著有些奇異，可能是以前在三清時從不點香。有點好奇，所以才想問問。”
三清不似昆侖這般終年香霧繚繞，鐘鳴鼎盛。反倒有幾分清冷自斂，但卻從不涼薄。真真是像極了那個人。
“在想什麽？”明允見她雙眸之中有著幾分恍惚，自然猜得到她想起了誰。
“啊？哦，沒什麽。”瑤光掩去了眸中的神色，輕抿了一口手中的茶。
明允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，頗為專註地看著她。直到瑤光疑惑的眼神朝他望來，他都不移開視線。
瑤光被他看得微微臉紅。
“明允師兄，我臉上有東西嗎？”
“沒有啊。”
“那你在看什麽？”
“自然是你了。”明允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，調笑的語調裏蘊藉著幾分風流，卻一點都不輕挑。
瑤光瞪了他一眼。
“能生出你這般出挑的女孩兒，真是遺憾無緣得見你的父母。”
“既入仙門，便無我無私。我爹和我娘……他們會有福報的。”瑤光垂了垂眼簾，點點水光一閃而過。
“我是不是不該提他們？好像我在你面前……總是會犯錯。”明允自然察覺到了她那一瞬間的異樣。
“有嗎？”瑤光此時早已神色無異。
“如果我有惹你不快，我賠罪。”明允說著，端起手中的茶杯。
“明允師兄剛才還說我總是那麽客氣。那你呢，為何又總對我如此小心？我沒有不快，只是人一旦想起父母，難免會有些難過，這是人之常情，不是你的錯。”
“人之常情……啊。”明允的語氣中有著莫名的起伏，“我大概真的是做神仙做得太久了，也……太擔心會失去你了。”
明允的後半句話顯然情意綿綿。說起來，自那次他表明心意後，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她說如此直白的情話。
不過這人怎麽能這樣臉不紅心不跳地，還這般熾熱地看著她？瑤光實在受不住，面紅耳赤了好一陣子。
嚴格說起來，她根本沒有真正經歷過情事，更不懂得該如何回應這樣熱烈而露骨的感情。
而明允難得見她如此窘迫，不由得朗聲大笑。
瑤光橫了他一眼，旋即卻被他眼眸之中的光彩怔住了。
明允實則是個外熱內冷之人，瑤光知道他們本質上是相似的，而他也幾乎很少會像現在這樣毫無顧忌地流露著感情，更不會如此遷就和討好一個人。
他的在乎與珍重，既讓她感激，更讓她負疚。
“明允師兄，你……到底為何會喜歡我？”忍不住，瑤光還是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。
明允是何等人，出身不凡，血統尊貴，即便迷戀她，自然也不會僅僅是迷戀她的容貌。他又是那樣驕傲的人，六界多少女子前赴後繼手段用盡，只為求他一個青眼。然而瑤光對他的態度如何，她自己最是清楚。她有些不明白，如此高傲矜貴的一個人，何以對她這般執著。
她不愛他，也永遠都無法愛他。即便將來他們會成為夫妻，這卻是一種永遠都無法更改的宿命和悲哀。她受折磨是罪有應得，而他又何必要陪她煎熬？
“怎麽突然這麽問？”
“我只是覺得，明允師兄有更好的選擇。我……”
“我還以為我上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。瑤光，你有你的選擇，而我也有我的選擇，我的選擇就是你。我從不會覺得這是痛苦，相反，我甘之如飴。”
“就是因為你愛我嗎？愛我到可以忍受我的不愛？”瑤光脫口而出。
這也是愛嗎？不求回報甚至都不求回應？如此的虛無而卑微，甚至都無所承重。
“瑤光，你在不確定什麽？”明允直直地看著她，只見她明眸中的自己是那樣模糊而恍然。
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明允師兄……請原諒我，這幾天我心裏有些亂。”瑤光一手撐著自己的額頭。
她也不知是為何，自從離開三清後，她的心就再也沒有安定過。或許她懷疑的從來都不是明允，而是她自己。她已經太習慣依賴於他，再也無法從他給的那份安寧中逃脫出來。
她的一生從此以後都將會是回憶的囚徒。
“瑤光。”明允想伸手去握住她的雙手，然而卻被她下意識地便避開了。
“我……對不起明允師兄，我……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。”瑤光不敢擡眼去看他。此時她只是覺得好累，心好累，身體好累。
這些日子以來的強忍，終是到了盡頭。她早已心亂如麻，再也撐不下去了。“好，你早些休息吧。”明允沒再說什麽，起身便出了門。
待瑤光聽到門再次合上的聲音後，才勉強轉過了身。
直到這時，她才想起止水的那番告誡，她到底是高估自己了嗎？
而此時，出了門明允幾步走下了臺階，回身又看向瑤光的房間，只聽得他輕聲地說了一句：“好夢，瑤光。”
出了鬥宿宮的明允並沒有直接回他的儀元殿，而是來到了他師父的住處，廣仁殿。
廣仁殿在至善殿的右側，歷來都是昆侖掌門的住所。它雖沒至善殿那般的雄偉壯麗，但其富麗繁華卻是一分不少。
踏上由昆侖玉砌成的臺階，明允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。一擡頭，便看見他師兄息幃正從殿內出來。
“師兄？”明允略有些驚訝。
“明允你來啦，師父剛才還想派人去找你呢。”息幃看到他，微微點頭示意。
“剛去了趟鬥宿宮，耽擱了一會兒。倒讓師父他老人家久等了。”
“是去找瑤光的吧。你跟她還真是……那話怎麽說來著，簡直是要一刻不見，如隔三秋了呢。”息幃倒是難得與他說笑。
“是啊，我可怕她總是一轉身就把我忘了呢。”明允輕聲說道。
“什麽？”息幃顯然是沒聽清他在說什麽。
“沒什麽，我該去師父那裏了，否則回頭他可該罰我了。”
檀曜治下向來嚴厲，即便對明允亦不例外。想他當年剛入門的那會兒，可沒少挨罰。不過要在昆侖上下找個從沒受過罰的人也不容易，唯一例外的大概就是瀾依了，她畢竟是從三清嫁過來的。
“怎麽會？師父他……”息幃似有些欲言又止，“那你還是快去吧。”
明允有些疑惑地看了息幃一眼，但終究還是沒說什麽，側身從他身邊經過了。
而息幃則想起了剛才在殿內他師父交代他的那番話，不由得在心底輕聲地嘆了口氣。
他們師兄弟那麽多年，他卻從來沒有明白過他的這個師弟，只怕他師父也是如此吧。
廣仁殿內安靜地有幾分滲人。
墨玉鋪就的地面烏黑明亮，光可鑒人。映著一顆顆夜明珠的光華，光影交疊，沈穩而奢華。
明允熟門熟路地來到檀曜所在之處。
“師父。”明允恭敬地朝坐上之人行了個禮。
檀曜頷首讓他起身。
“不知師父傳喚徒兒有何吩咐？”
“吩咐倒是沒有。只是明天墨玄上仙就該到了，如今你和瑤光既然許下婚約，他是瑤光的師父，便也是你師父，該執弟子之禮。不過，這番道理想必你也懂。”
“是，弟子明白。”
檀曜點點頭，覆又道：“對了，聽墨玄上仙說，似乎這一回青隱上仙也會前來昆侖。只是不知是否會與墨玄上仙同行。”
“哦？青隱上仙也要來？”明允似是十分意外，“這倒是難得，他可有幾百年沒有在仙界走動了吧。”
“是啊，如若青隱上仙真能來，也是托了你和瑤光的福。”
“師父嚴重了，弟子哪有這樣的能耐。要是，應當也是看在墨玄上仙的面兒上，畢竟瑤光是他唯一的徒兒。”
“瑤光那孩子……的確是不錯的。難得你能對個女子上心，今後可要好好待她。她到底不比常人，亦不是瀾依。即便是嫁到我們昆侖了，可始終還是墨玄上仙的弟子。”
明允與瑤光可算得上是真正的郎才女貌門當戶對，檀曜對他們的婚約自然毫無異議，然而他欣慰之餘，亦不免有些不舒服。雖說明允的身份血統足夠貴重，配仙界的任何一個女子都綽綽有餘，但唯獨瑤光，因著她師父的那層關系，倒顯得他們昆侖似乎有幾分高攀和別有用心。
而且前段日子的那些流言，自然亦是傳到了檀曜的耳朵裏。更重要的是，檀曜雖知瑤光是個知情識禮，聰慧穎悟的女孩兒，身份容貌更是無可挑剔。然而檀曜看得出她的性子太過冷淡，加上她在三清時便備受愛寵，絕非輕易可打動之人。這樣的女子，對於明允來說只怕不是最合適的。
檀曜想到此，看了看眼前的明允，心裏徒然升起了一股無奈和隱痛。
“徒兒明白。師父且放心，我就怕她哪天嫌我對她不好了，要和我解除婚約呢。”
“那孩子雖然在三清時極受寵愛，不過卻是個懂事的。”檀曜自然聽出了明允的言下之意。瑤光在三清時備受疼愛，一般的殷勤和好意哪裏入得了她的心。
“這倒是。師父還沒見瑤光幾次，倒已經心向著她了。我以前就覺得瑤光這輩子最不用擔心的便是有誰會欺負了她去。不過以她的修為，又有那麽個厲害的師父，任誰也不敢吧。”
“明允，你可是羨慕瑤光？”
明允不意檀曜居然會這麽問，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。
“為師只是想說，過去之事無可挽回，如今你既然已把握住了一份感情，那便好好經營吧。真心最不怕多，你既有所付出，對方自然不會無動於衷。這世上，不管是仙也好，人也罷，要找個稱心如意且能執手相伴之人實屬不易。我一直都擔心你此生都不願有所動情，難得此番能有人入你的心，那就該動心忍性，不計得失。”檀曜說的頗為語重心長，不似往日那般嚴肅，反而有似諄諄教誨，卻又暗含著幾分告誡。
他是看著明允長大的。當初他被帶上昆侖的時候才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，如今卻都要娶妻成家了。雖然他的這份婚約來得有些倉促，不過此前他對瑤光的特別檀曜都是看在眼裏的。他的性子檀曜很清楚，能有所動心已是很不容易了，即便瑤光不是最好的選擇，檀曜也樂意成全，唯有希望這一份感情可以照亮他今後的人生。
“師父所言極是。”明允的語調一如往常，聽不出有任何的起伏。
檀曜不知為何，卻輕嘆了一聲。
“為師過去或許真的是太嚴厲了。”
明允聞言，目光一閃。而後又迅速斂去了其中的情緒。
檀曜見此，平日裏銳利矍鑠的目光裏不由得染上了幾分無奈。
他花費諸多心血教養長大的弟子，對他除了恭謹，便再無其他了。
檀曜只是想讓他知道，無論他將來會怎樣，他都始終是他的弟子。
然而檀曜終是沒有說出口。
因為他知道，如今不論說什麽，只怕都已太遲了。
而這一晚入夜，鬥宿宮內的瑤光還是毫無例外地做起了夢。
瑤光知道自己在做夢，可是她卻怎麽都醒不過來。
夢境裏不是漫無邊際的黑暗，卻有著無數團幽紫的光，一團團漂浮在她的四周。不遠處，暗紅色的火光時隱時現，妖異鬼魅。
一連數日都是這樣的夢境。可是她一直都無法走出去，無論她怎麽努力地去記憶，醒來時卻又會全部忘記。
而今晚的夢境格外深沈壓抑，心頭似有什麽如潮水一般漫溢開來，陰冷而濕重。卻又帶著幾分異常的熟悉，讓她產生一種不由自主地渴求。
到底是怎麽回事？
一瞬間，瑤光幾乎是本能地想到了墨玄。
然而此刻她卻不在他身邊。同時她也意識到，自己應該學著不要再依賴於他了。
往後無數的歲月裏，她所能擁有的，只是她自己。
忽然，剎那間那些跳動的火光一下子蔓延開來，熊熊燃燒，眨眼便到了她眼前。瑤光不由自主地想後退，下一秒卻發現自己已被火光包圍。
瑤光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，四周的火焰已經齊齊向她襲來。然而就在此時，奇怪的事發生了，瑤光眼睜睜地看著些火光居然在不停地竄入她的身體，她伸手去觸碰了一下那暗紅的火焰，沒有一點地灼燒之感。仿佛此刻穿過她手的，只是再普通不過的空氣。
然而，瑤光心裏卻無端升起一股恐懼之感。
前幾天的夢境裏從來不曾出現過這樣的場景。
“停下來，快停下來！”瑤光本能地想要躲避這些火焰，但她卻發現自己連一動都動不了，只能眼看著那些火焰不停地進入她的體內，一直沖上她的天靈。
“不要……我不要……”終於，瑤光察覺到了身體的異樣，無端的燥熱傳遍四肢百骸，眼前亦是一片赤紅。
“放開……我，快……放開我！”她竭力地想要抵抗，“師……父……不行……不能……想……”
就這樣，直到夢境結束，她還被困於那一片火海之中，掙脫不得。
然而等第二天早上醒來時，除了渾身的乏力和空虛之外，瑤光仍然和前幾日一樣記得不夢中的任何情景。
唯獨除了那句話：
“殺父之仇不共戴天。”
作者有話要說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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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她不是不能做到，只是以前的她不需要也不屑於去做。
明允看著她明麗的臉龐上那清淺的笑容，雖然透著疏離與淡漠，卻不似往常那般的冰冷和傲然。至少，不會讓一般人覺得如此。
她永遠有著能讓人驚嘆的地方。對此明允從不懷疑，只可惜她那些太多的不為人知的一面，恐怕會隨著他們之間的這份婚約就此埋葬吧。
他知道她的美好註定不會屬於他。
儀元殿內人來人往，瑤光倒是好耐心地一一應對。
其實她本來只是過來找明允說些事的，哪裏知道他這裏早已是人滿為患。
不管出於真心還是假意，至少看到昆侖與三清的面子上，來道賀的人是絡繹不絕。
“是不是覺得還不如待在鬥宿宮裏？”明允好不容易瞅準了一個間歇，見縫插針地與瑤光說起來話。
“也還好。”瑤光回了他一個淡淡的笑容。
雖然他們之間的婚約還未正式公布，不過基本上已是人盡皆知。是以不管出於何種緣由，瑤光與明允幾乎天天見面，不過大多數時間都是明允去鬥宿宮找她。因此當今天瑤光踏進儀元殿之時，明允的眼眸中著實是亮了好一番。
仙界的人向來有眼色，一見瑤光來了儀元殿，大多都目光暧昧且了然地看了看他們，然而一個個的都站起了身準備告辭。只是離去之時免不了要說些什麽類似於“希望早日喝到兩位喜酒”之類之類的話。明允自然是含笑著應著，滿面的春風掩都掩不住。瑤光立於他的身旁，只見他本就已是俊美不凡的容貌映著白亮的日光，洋溢著難言的喜悅和欣愉，愈發地熠熠生輝，光芒耀目，卻一下子恍惚了她的雙眸。
瑤光默默垂下了眼簾。
其實，她並不懂得真正的男女之愛，尤其是這仿佛少年間那般不加掩飾而又純粹熱烈的愛，是世間最為理所當然的風花雪月。而她與墨玄之間，卻無一不是苦苦地壓抑隱忍，悲傷莫名，如何敢輕易言愛？
瑤光的心底泛起陣陣苦澀。
所謂情愛之甜蜜，她不曾稍知，情愛之苦，卻已遍嘗。
所有的一切都註定了她無法去回應明允的這一份感情。
明允一回頭，恰好就看到了她眸光之中的那一抹暗淡，眼底的笑意全收。
“瑤光？”
“啊，什麽？”
“你怎麽了？哪裏不舒服嗎？好像臉色不太好？”明允此刻已然是很關切的神情。
“啊……嗯……”瑤光一時無措。
要說不舒服，她到確實有幾分不適。自從來了昆侖以後，她總是很難入睡，一睡著就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，然而睡醒了，夢的內容她卻又全都記不得了。
“是不是真的哪裏不舒服？”明允的語氣一下子就急了。
“啊……也不是。就是有些睡不好罷了。”瑤光見此狀立刻說道，“別擔心明允師兄，只是有些多夢而已。”
“是這樣。那要不要喝些寧神茶？對了，師父那兒有中岳的石菖蒲，等會兒我去幫你要點來吧。”
中岳即為嵩山。據說嵩山之上有一種石頭，上面專長石菖蒲。此種石菖蒲一寸九節，凡人吃了可以立馬長生不老，神仙服食則大大有益於內功。
“那怎麽行？檀曜掌門想必也是用它來凝神歸心以益氣延年，而且世人皆知中岳的石菖蒲珍貴非凡，我不過是有些失眠罷了。石菖蒲就免了吧。”
這中岳的石菖蒲實在貴重，瑤光可要不起也用不起，左右不過是有些睡不好罷了。否則回頭要是傳了出去，還以為她是能有多嬌貴呢。
想到這裏瑤光的眉心不由得又糾結了一番。
這幾日來各種傳言也已經夠多得了，恐怕也不怕再多這麽一條了。
明允待她向來是不錯的，此番見面更是殷勤周到地無以覆加，瀾依對此都不知道打趣過她多少回了。然而瑤光心裏卻是受之有愧，內心不可謂不煎熬。
之後瑤光與明允便聊了些天，卻都是些無關緊要之事。這幾日來他們之間的相處莫不如此。看似親密，實則疏遠。瑤光自然知道自己在回避什麽，然而明允……
瑤光不想去探究。
人非草木孰能無情，可惜她的心早已在別處，能留給明允的，只能是無法言喻的感激和愧疚。
午飯過後，瑤光回到了鬥宿宮。
還沒走到自己的房間，就看到千落在等她。
瑤光心神不由得一凜，她知道千落一定是來告訴她，她師父不日就到。
自從出了三清之後，瑤光便再也沒和墨玄聯絡過。她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出的關，又會在什麽時候來昆侖。
“瑤光，掌門師叔他……兩日後應該就到了。”千落的語氣頓了一頓，但最終還是沒再說什麽。
“好，我知道了。”瑤光面無表情地回答道，“到時可要明允師兄與我一起前去迎接？”
“那樣也好。”千落點點頭，“對了，我看你最近似乎神色有些不好，可是身體不舒服？”
如今這樣的情形，對瑤光來說無異於是煎熬。別人都以為她該是人逢喜事喜上眉梢的，只有她自己清楚這心裏能有多苦。
千落就怕她是在兀自強撐。可是如今除了她自己之外，還有誰能幫她熬過這一關呢？此生早已註定沈淪，無法救贖，亦不求救贖。
“不，沒有。”瑤光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臉，“只是有些多夢罷了。”
“多夢？”千落皺了皺眉。
神仙通常並不怎麽做夢，特別是修行時日久的神仙，一旦有夢，必然會是某種預兆。
不過瑤光畢竟還未修得仙身，偶爾會做夢應該也不打緊。
“要不要點些香？應該會好些的。昆侖與我們三清不同，想必你是註意到了。”千落建議道，“不過這鬥宿宮裏似乎點著香呢，就不知是何種香。我對這些倒不怎麽了解，若是玲瓏在就好了。趕明兒你可以問問明允，讓他給你找些安神寧心的香吧。”
“嗯，也好。”瑤光斂著眉眼，還在想那些夢，神色恍然，沒有留意到千落眼底的憂慮。
別人可能看不出，然而千落卻能察覺到瑤光近來的心緒似乎有些不穩，時常恍恍惚惚的。不過這也在所難免。她到底還那麽年輕，而在感情的事上，又有誰能淡然處之呢？
關於進來多夢之事，瑤光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。按說她自從去了三清修仙以來，就不曾再做過夢。而且此次夢中的情形又著實詭異，盡管她記不得具體的情節，卻總是會有些模糊的影像不時撞入她的腦海。而每每當她想要細想之時，偏生就頭疼欲裂，什麽都想不起來。
瑤光回身看了看自己的房間。
“怎麽了瑤光？”
千落見她目光有著幾分疑惑，還有著幾分深思，不知道她這是在想什麽。
“沒什麽。只是我覺得最近做的這些夢都有些奇怪。可至於哪裏奇怪……我也說不上來。”瑤光搖了搖頭。
她總是無法記得夢中的情形。
“或許是你這幾天心裏有些……思慮罷了。別想太多，一切都會好的。”千落寬慰道。
“也許吧。”
瑤光知道多夢並不是什麽好事，尤其是她的那些夢如此詭異。不過眼下她卻不知該把這事兒與誰說。
這麽些年養成的習慣，早已潛移默化地滲進她的骨血中。往後，她只能學著如何獨自去承擔此生所有的禍福安危。
傍晚時分，正值日落。三清的晚景絢麗、寧靜深遠，見之叫人沈迷，使人心安。昆侖的落日則十分壯闊，卻隱隱帶著幾分盛大的蒼涼和蕭疏，悲從中來，憂思不盡。
瑤光立於鬥宿宮的最高處，天地廣袤，落日溶金，萬古長空，悠悠歲月，說不盡，道不完，皆成愁。
在她今後漫長的人生中，不再是三清如詩如畫清麗飄逸的景致，而是眼前這延綿不絕橫亙千裏的巍峨昆侖。
但她知道，她會習慣的。
夕陽下，瑤光看著那個朝自己漸行漸近的身影，就仿佛是看著他在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生命。
即便是離得那麽遠，她也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眼眸之中的光亮，比此刻的落日還要輝煌。
瑤光怔了怔，而此時的明允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，正擡頭朝她的方向望來。瑤光見此，心裏卻一陣慌亂，下一秒便閃了身影，待明允完全擡起頭來時，那裏早已空無一人。
瑤光閃回了房間，她不知道自己剛才是怎麽了，只是莫名的心慌不期而至。
她明白做出選擇的那個人是自己，卻為何會如此的心慌？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會就此終結與荒蕪。
剛喝了杯茶平覆了心情，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。
瑤光知道那是明允。
“瑤光。”
一開門，便是明允那張美得過分的臉，雙眸中灼熱的笑意不減分毫。
“明允師兄。”瑤光此刻的笑容亦是滴水不漏，“這個時候過來，有什麽事嗎？”
“大事倒沒有。只是早上聽你說有些睡不好，石菖蒲是沒有，不過有些寧神茶，你喝了會好些的。”
“明允師兄……”瑤光一時無言，他對她總是這麽上心，然而，她又何以為報呢？
瑤光沒再說什麽，而是側身把明允請進了屋。
“看來瑤光你正好在品茶，我來的正是時候。”
“是啊，明允師兄，請用茶。”瑤光替明允沏了杯茶，雙手遞過。
“你要是不總這麽客氣，就好了。”
“哪裏，”瑤光說著，便在他身邊坐下了，“我總勞你費心。”
“怎麽會，我可求之不得。正好，你趁現在喝一杯吧，今晚就能睡好覺了。”
“好。”瑤光從善如流。
“對了明允師兄，這鬥宿宮裏平時燃的是何香？我好像從來都沒聞過這種香。”瑤光一邊沏茶，一邊問道。
“你們三清平日裏不點香嗎？”
“是啊，不常點。只有凈心殿裏常年焚香。”
“原來如此。這鬥宿宮裏的香叫‘玉紅’，是特別經過調制的。聞之可使人心情舒爽愉悅，一般有客人來我們都會點這種香。怎麽了？是不是聞不慣？若是聞不慣我叫人幫你撤了這香。”
“不是，當然不是。我只是覺得這香聞著有些奇異，可能是以前在三清時從不點香。有點好奇，所以才想問問。”
三清不似昆侖這般終年香霧繚繞，鐘鳴鼎盛。反倒有幾分清冷自斂，但卻從不涼薄。真真是像極了那個人。
“在想什麽？”明允見她雙眸之中有著幾分恍惚，自然猜得到她想起了誰。
“啊？哦，沒什麽。”瑤光掩去了眸中的神色，輕抿了一口手中的茶。
明允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，頗為專註地看著她。直到瑤光疑惑的眼神朝他望來，他都不移開視線。
瑤光被他看得微微臉紅。
“明允師兄，我臉上有東西嗎？”
“沒有啊。”
“那你在看什麽？”
“自然是你了。”明允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，調笑的語調裏蘊藉著幾分風流，卻一點都不輕挑。
瑤光瞪了他一眼。
“能生出你這般出挑的女孩兒，真是遺憾無緣得見你的父母。”
“既入仙門，便無我無私。我爹和我娘……他們會有福報的。”瑤光垂了垂眼簾，點點水光一閃而過。
“我是不是不該提他們？好像我在你面前……總是會犯錯。”明允自然察覺到了她那一瞬間的異樣。
“有嗎？”瑤光此時早已神色無異。
“如果我有惹你不快，我賠罪。”明允說著，端起手中的茶杯。
“明允師兄剛才還說我總是那麽客氣。那你呢，為何又總對我如此小心？我沒有不快，只是人一旦想起父母，難免會有些難過，這是人之常情，不是你的錯。”
“人之常情……啊。”明允的語氣中有著莫名的起伏，“我大概真的是做神仙做得太久了，也……太擔心會失去你了。”
明允的後半句話顯然情意綿綿。說起來，自那次他表明心意後，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她說如此直白的情話。
不過這人怎麽能這樣臉不紅心不跳地，還這般熾熱地看著她？瑤光實在受不住，面紅耳赤了好一陣子。
嚴格說起來，她根本沒有真正經歷過情事，更不懂得該如何回應這樣熱烈而露骨的感情。
而明允難得見她如此窘迫，不由得朗聲大笑。
瑤光橫了他一眼，旋即卻被他眼眸之中的光彩怔住了。
明允實則是個外熱內冷之人，瑤光知道他們本質上是相似的，而他也幾乎很少會像現在這樣毫無顧忌地流露著感情，更不會如此遷就和討好一個人。
他的在乎與珍重，既讓她感激，更讓她負疚。
“明允師兄，你……到底為何會喜歡我？”忍不住，瑤光還是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。
明允是何等人，出身不凡，血統尊貴，即便迷戀她，自然也不會僅僅是迷戀她的容貌。他又是那樣驕傲的人，六界多少女子前赴後繼手段用盡，只為求他一個青眼。然而瑤光對他的態度如何，她自己最是清楚。她有些不明白，如此高傲矜貴的一個人，何以對她這般執著。
她不愛他，也永遠都無法愛他。即便將來他們會成為夫妻，這卻是一種永遠都無法更改的宿命和悲哀。她受折磨是罪有應得，而他又何必要陪她煎熬？
“怎麽突然這麽問？”
“我只是覺得，明允師兄有更好的選擇。我……”
“我還以為我上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。瑤光，你有你的選擇，而我也有我的選擇，我的選擇就是你。我從不會覺得這是痛苦，相反，我甘之如飴。”
“就是因為你愛我嗎？愛我到可以忍受我的不愛？”瑤光脫口而出。
這也是愛嗎？不求回報甚至都不求回應？如此的虛無而卑微，甚至都無所承重。
“瑤光，你在不確定什麽？”明允直直地看著她，只見她明眸中的自己是那樣模糊而恍然。
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明允師兄……請原諒我，這幾天我心裏有些亂。”瑤光一手撐著自己的額頭。
她也不知是為何，自從離開三清後，她的心就再也沒有安定過。或許她懷疑的從來都不是明允，而是她自己。她已經太習慣依賴於他，再也無法從他給的那份安寧中逃脫出來。
她的一生從此以後都將會是回憶的囚徒。
“瑤光。”明允想伸手去握住她的雙手，然而卻被她下意識地便避開了。
“我……對不起明允師兄，我……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。”瑤光不敢擡眼去看他。此時她只是覺得好累，心好累，身體好累。
這些日子以來的強忍，終是到了盡頭。她早已心亂如麻，再也撐不下去了。“好，你早些休息吧。”明允沒再說什麽，起身便出了門。
待瑤光聽到門再次合上的聲音後，才勉強轉過了身。
直到這時，她才想起止水的那番告誡，她到底是高估自己了嗎？
而此時，出了門明允幾步走下了臺階，回身又看向瑤光的房間，只聽得他輕聲地說了一句：“好夢，瑤光。”
出了鬥宿宮的明允並沒有直接回他的儀元殿，而是來到了他師父的住處，廣仁殿。
廣仁殿在至善殿的右側，歷來都是昆侖掌門的住所。它雖沒至善殿那般的雄偉壯麗，但其富麗繁華卻是一分不少。
踏上由昆侖玉砌成的臺階，明允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。一擡頭，便看見他師兄息幃正從殿內出來。
“師兄？”明允略有些驚訝。
“明允你來啦，師父剛才還想派人去找你呢。”息幃看到他，微微點頭示意。
“剛去了趟鬥宿宮，耽擱了一會兒。倒讓師父他老人家久等了。”
“是去找瑤光的吧。你跟她還真是……那話怎麽說來著，簡直是要一刻不見，如隔三秋了呢。”息幃倒是難得與他說笑。
“是啊，我可怕她總是一轉身就把我忘了呢。”明允輕聲說道。
“什麽？”息幃顯然是沒聽清他在說什麽。
“沒什麽，我該去師父那裏了，否則回頭他可該罰我了。”
檀曜治下向來嚴厲，即便對明允亦不例外。想他當年剛入門的那會兒，可沒少挨罰。不過要在昆侖上下找個從沒受過罰的人也不容易，唯一例外的大概就是瀾依了，她畢竟是從三清嫁過來的。
“怎麽會？師父他……”息幃似有些欲言又止，“那你還是快去吧。”
明允有些疑惑地看了息幃一眼，但終究還是沒說什麽，側身從他身邊經過了。
而息幃則想起了剛才在殿內他師父交代他的那番話，不由得在心底輕聲地嘆了口氣。
他們師兄弟那麽多年，他卻從來沒有明白過他的這個師弟，只怕他師父也是如此吧。
廣仁殿內安靜地有幾分滲人。
墨玉鋪就的地面烏黑明亮，光可鑒人。映著一顆顆夜明珠的光華，光影交疊，沈穩而奢華。
明允熟門熟路地來到檀曜所在之處。
“師父。”明允恭敬地朝坐上之人行了個禮。
檀曜頷首讓他起身。
“不知師父傳喚徒兒有何吩咐？”
“吩咐倒是沒有。只是明天墨玄上仙就該到了，如今你和瑤光既然許下婚約，他是瑤光的師父，便也是你師父，該執弟子之禮。不過，這番道理想必你也懂。”
“是，弟子明白。”
檀曜點點頭，覆又道：“對了，聽墨玄上仙說，似乎這一回青隱上仙也會前來昆侖。只是不知是否會與墨玄上仙同行。”
“哦？青隱上仙也要來？”明允似是十分意外，“這倒是難得，他可有幾百年沒有在仙界走動了吧。”
“是啊，如若青隱上仙真能來，也是托了你和瑤光的福。”
“師父嚴重了，弟子哪有這樣的能耐。要是，應當也是看在墨玄上仙的面兒上，畢竟瑤光是他唯一的徒兒。”
“瑤光那孩子……的確是不錯的。難得你能對個女子上心，今後可要好好待她。她到底不比常人，亦不是瀾依。即便是嫁到我們昆侖了，可始終還是墨玄上仙的弟子。”
明允與瑤光可算得上是真正的郎才女貌門當戶對，檀曜對他們的婚約自然毫無異議，然而他欣慰之餘，亦不免有些不舒服。雖說明允的身份血統足夠貴重，配仙界的任何一個女子都綽綽有餘，但唯獨瑤光，因著她師父的那層關系，倒顯得他們昆侖似乎有幾分高攀和別有用心。
而且前段日子的那些流言，自然亦是傳到了檀曜的耳朵裏。更重要的是，檀曜雖知瑤光是個知情識禮，聰慧穎悟的女孩兒，身份容貌更是無可挑剔。然而檀曜看得出她的性子太過冷淡，加上她在三清時便備受愛寵，絕非輕易可打動之人。這樣的女子，對於明允來說只怕不是最合適的。
檀曜想到此，看了看眼前的明允，心裏徒然升起了一股無奈和隱痛。
“徒兒明白。師父且放心，我就怕她哪天嫌我對她不好了，要和我解除婚約呢。”
“那孩子雖然在三清時極受寵愛，不過卻是個懂事的。”檀曜自然聽出了明允的言下之意。瑤光在三清時備受疼愛，一般的殷勤和好意哪裏入得了她的心。
“這倒是。師父還沒見瑤光幾次，倒已經心向著她了。我以前就覺得瑤光這輩子最不用擔心的便是有誰會欺負了她去。不過以她的修為，又有那麽個厲害的師父，任誰也不敢吧。”
“明允，你可是羨慕瑤光？”
明允不意檀曜居然會這麽問，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。
“為師只是想說，過去之事無可挽回，如今你既然已把握住了一份感情，那便好好經營吧。真心最不怕多，你既有所付出，對方自然不會無動於衷。這世上，不管是仙也好，人也罷，要找個稱心如意且能執手相伴之人實屬不易。我一直都擔心你此生都不願有所動情，難得此番能有人入你的心，那就該動心忍性，不計得失。”檀曜說的頗為語重心長，不似往日那般嚴肅，反而有似諄諄教誨，卻又暗含著幾分告誡。
他是看著明允長大的。當初他被帶上昆侖的時候才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，如今卻都要娶妻成家了。雖然他的這份婚約來得有些倉促，不過此前他對瑤光的特別檀曜都是看在眼裏的。他的性子檀曜很清楚，能有所動心已是很不容易了，即便瑤光不是最好的選擇，檀曜也樂意成全，唯有希望這一份感情可以照亮他今後的人生。
“師父所言極是。”明允的語調一如往常，聽不出有任何的起伏。
檀曜不知為何，卻輕嘆了一聲。
“為師過去或許真的是太嚴厲了。”
明允聞言，目光一閃。而後又迅速斂去了其中的情緒。
檀曜見此，平日裏銳利矍鑠的目光裏不由得染上了幾分無奈。
他花費諸多心血教養長大的弟子，對他除了恭謹，便再無其他了。
檀曜只是想讓他知道，無論他將來會怎樣，他都始終是他的弟子。
然而檀曜終是沒有說出口。
因為他知道，如今不論說什麽，只怕都已太遲了。
而這一晚入夜，鬥宿宮內的瑤光還是毫無例外地做起了夢。
瑤光知道自己在做夢，可是她卻怎麽都醒不過來。
夢境裏不是漫無邊際的黑暗，卻有著無數團幽紫的光，一團團漂浮在她的四周。不遠處，暗紅色的火光時隱時現，妖異鬼魅。
一連數日都是這樣的夢境。可是她一直都無法走出去，無論她怎麽努力地去記憶，醒來時卻又會全部忘記。
而今晚的夢境格外深沈壓抑，心頭似有什麽如潮水一般漫溢開來，陰冷而濕重。卻又帶著幾分異常的熟悉，讓她產生一種不由自主地渴求。
到底是怎麽回事？
一瞬間，瑤光幾乎是本能地想到了墨玄。
然而此刻她卻不在他身邊。同時她也意識到，自己應該學著不要再依賴於他了。
往後無數的歲月裏，她所能擁有的，只是她自己。
忽然，剎那間那些跳動的火光一下子蔓延開來，熊熊燃燒，眨眼便到了她眼前。瑤光不由自主地想後退，下一秒卻發現自己已被火光包圍。
瑤光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，四周的火焰已經齊齊向她襲來。然而就在此時，奇怪的事發生了，瑤光眼睜睜地看著些火光居然在不停地竄入她的身體，她伸手去觸碰了一下那暗紅的火焰，沒有一點地灼燒之感。仿佛此刻穿過她手的，只是再普通不過的空氣。
然而，瑤光心裏卻無端升起一股恐懼之感。
前幾天的夢境裏從來不曾出現過這樣的場景。
“停下來，快停下來！”瑤光本能地想要躲避這些火焰，但她卻發現自己連一動都動不了，只能眼看著那些火焰不停地進入她的體內，一直沖上她的天靈。
“不要……我不要……”終於，瑤光察覺到了身體的異樣，無端的燥熱傳遍四肢百骸，眼前亦是一片赤紅。
“放開……我，快……放開我！”她竭力地想要抵抗，“師……父……不行……不能……想……”
就這樣，直到夢境結束，她還被困於那一片火海之中，掙脫不得。
然而等第二天早上醒來時，除了渾身的乏力和空虛之外，瑤光仍然和前幾日一樣記得不夢中的任何情景。
唯獨除了那句話：
“殺父之仇不共戴天。”
作者有話要說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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